2014.03.31 黃嘉瀛:學生流血前,我去了台中 (明報星期日生活, 香港)

工作關係三月走了一趟台北,隨意地多留幾日,也沒什麼行程。小學同學大學畢業以後就往台北定居,她做音樂,夢想和愛情在相近的國度有更大的滋長空間,她很清楚,這樣就定下來了。讀工商的大學同學都往這兒攻讀藝術碩士,聽著就很夢幻。比柴灣去天水圍車程還短的時間,順理成章地成避難之地,依仗朋友的福份,呼吸別國的空氣,是垂手可得的幸福。

三月十八日翻著臉書,熱血沸騰,感覺事情就發生在身邊,醒來就往立法院跑。黃葉和物資,垃圾站和休息區,井然劃分;那兒都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們, 一個接一個站台訴說自己的由衷,同伴跟我說,不如以香港人身份說些什麼吧,我畏畏縮縮的只是跟著喊口號,內心暗自騷動。晚上人生第一次經歷地震,還以為是頭暈,無知得可笑。隔天就看到大學同學以留台港生身份在報章吶喊「台灣政府出賣人民」。

按年前的計劃動身往台中去會合香港友人。我以為暫且能將對立法院的關注擱一旁,繼續消費島國的快樂。台北人被香港人熱情,台中人又比台北人更親切,相信沒人會異議。在民宿對面的便利店有三倆個縛著馬尾的工讀生,好奇地問香港的事,熱心幫忙訂餐廳位置和預約的士,才不到三天就好像住了個三年一樣熟絡。路邊攤的伯伯嬸嬸對我們晝伏夜出尤表關心,怕睡不夠。到了清境,夾不到娃娃店家送你;在旅遊區入黑找不到車子下山竟然有司機免費幫忙;一路走著都有人餵養流浪貓狗。可親到不可思議的地步,讓看《警訊》大的我們狐疑稱奇。

到合歡山的太魯閣朝候日出,看到禿光的山頭有「太魯閣戰役」的紀念碑。我們在電影和網絡上都讀過賽德克巴萊的抗日事蹟。第一天偶遇導遊曹老頭,接著都由他作嚮導。他指出那棵被三百人自縊而弄彎的樹在馬赫玻上。在霧社紀念碑前,他說著賽德克巴萊族人不堪受辱,砍殺日本人,後被日軍滅族的故事。原住民在山尖的暸望臺通報日軍的去向,以石頭和弓箭對抗轟炸機和毒氣。合歡山嶺能遙望台灣最高的玉山,一片草皮其實是在烈風下長不高的竹子,能長高的只有迎雪的松樹。不過一到五月,整個合歡山頭就會盛放著漫天血紅的杜鵑。曹老頭說,現在人類文明多了,應該就要少了流血的事。

在台中民宿能看到不遠處碩大的關公像,在途人的引領下我們到達了南天宮。站在南天官的頂層俯瞰東區的一片平房,有舊時九龍城的感覺,不同的是現在九龍城長了很多高高的豪宅。台灣的寺廟都修很漂亮,且香火頂盛,鮮見遊人,轉到拜月老和文昌的三樓,才見廟祝嬸嬸。她主動問我們是來讀書還是來玩。她說在香港打工好,台灣剛畢業只領22K,我大驚嬸嬸對數字的敏感,她說她只是關心子孫的幸福。最後她著我們拜拜文昌,對事業和學業都保祐。

在逢甲預約的的士司機早上九點來電,說我們應提早出門, 怕堵車,他由晚上八時一直沒睡到現在,決定十點就來接我們。我們說那訂金你留住,不用趕來,十一點另再找車。

上機前隨意找上涼麵檔吃早飯。檔裡人對陌生的語言感到好奇,好奇怎麼找上家不起眼的窄巷小店,是因為我們對台灣小店滿有信心,而的確涼麵的風味喜出望外。最後,老闆親自送了我們水餃,道謝賞識之情。

回民宿收拾行裝,到便利店道別兼再找車。那兩小女生自稱「鄉民」,堅持我們被的士司機騙了,十分氣憤,我正想說不用在意百元台幣,她就已經搶先說一百元押金也騙太多,便利店時薪才不到百元,逢甲回民宿都被繞路了,心痛我們被騙了兩百台幣。我知曉了相方對物價認知的落差,亦就此打住。但我感覺她們為自己的地市自豪﹕在小區裡的便利店打工,偶爾碰上一兩個像這樣的旅客,會毫不吝惜將她們換上校服後喜愛流連的地方推薦給我們,會雀躍地介紹店裡好康的優惠,再捧上一隻隻「加一元多一件」她們親手煮的,熱騰騰的茶葉蛋。

冷不防的士司機的目光穿過便利店的玻璃,最後半推半就地前往機場。我們稍稍嗆他濫收車資,司機逐一用冷氣和香精反駁駕車的成本。我只是為了堵住爭拗口,就拋出的士維生的課題。一瓣又一瓣地掰開,車子是司機自己的,賺得不多,不夠結婚,但生活算容易,至少可決定上班的時間。他說農業現在都在南投,台中做旅遊。大埔強拆、士林王家等在大城發生的事還未燒到台中來。說到雞排妹,他說如果他是她男朋友,第一時間買一萬塊雞排到立法院為學生打氣,如果三月三十日有台中人北上格蘭大道他免收車資,還掏出手機通訊的黑色頭像以及「反黑箱!挺學生!」的狀態以表心迹。雖然他最後沒有讓步調整車資,但在某層面上我感到和他同一陣錢,只能寄語他多賺的錢國家有需要時記緊付出。

這些日子我用自己的圖文專欄質疑「小確幸」的存在價值和可能帶來的陷阱。我疑惑我們這一代會否因小確幸自我滿足,就放棄付出更多的努力,追求更大的理想呢。所謂更大的理想,是經濟型的? 是面向國際的? 對於小小島國的國民來說,凝聚了一千萬人的小確幸,就是這個國家的大理想。以「幸福」作為國民福祉的考量,聽起來就夢幻得令人失笑。是因為長久以來我們都被教育作一個實際的、現實的人。所謂的「幸福」是可以手握的、量度的;是學歷,是職業,是財產,這些都是我可觸可見可創造的幸福。但台灣告訴我,「幸福」並不只一個面相,看著別人可選擇的自由,天真和堅持到一個信仰的地步,那力量著實令人感動流涕。世上只需有這麼一個存在,亦只可容下這麼一個存在,繼續保有她獨特的美態,作讓港人豔羨的樂土。